王澜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战俘 > 第67章 大钧播物(中秋假加更)
两个多月后,靖安城。

今年这座边陲小城干涸了整整一个春天,直到五月底入了夏才下了第一场雨。所幸靖安和丰野一样,也是一座军事边城,周边长久生活居住的平民寥寥无几,边军一应给养均有内地供给,只有往来行商会在城中落脚。

水气在天上憋闷了太久,这场雨淅淅沥沥一直下了三日,雨势方才稍有缓和,一个黑衣便服眉目俊朗的青年人缓缓走在街道上,身后跟着一个更加年轻的瘦高个,穿着一身轻甲,手中稳稳当当地为前面那人撑着一把伞。

往年六月正是边关气候温和的时候,过往商人抓住大好时光川流不休,经年戒备森严的边军到了此时也会利用休沐的时间,走街串巷为随军的妻儿买回新鲜的脂粉首饰与笔墨玩具。到了夜里,常常能听到老兵拉响胡琴,呜呜咽咽地飘散在森严肃穆的坊市街巷,偶尔夹杂着妇人低泣,人们便知道又有一个战士不知在何方埋骨沙场。

日子一年一年这么过着,虽然从来不会有内地大城镇的繁华景象,却至少能保有常年安定祥和,只因为在这座城市里镇守着他们北靖人的神祗,城头“安”字大旗飘荡一日,就有后方一日的太平。

直到今年二月初七,靖安城的大厦倾倒,从此天塌地陷,惶惶不可终日。

魏钧默默走在熟悉的长街,目光扫荡着破败不久的砖墙瓦砾,偶尔还能在梁柱缝隙里看见寒光一闪而过,是遗留的箭簇残刃。身后的城墙斑斑驳驳,露出的砖石新旧不一,箭楼还在修补。街上的行人较往日而言寥寥无几,但却分明又开始有商人经停,想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又会恢复过去的安稳。

只不过,靖安人民将再也见不到那个屹立在城头稳如泰山的身影。

当初那年,魏钧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时他刚刚虚报了年龄参军,在一众士兵中身材分外瘦小,偏偏他又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整个人像刺猬一样警惕躁动,同袍不知始末,只觉得他是个刺头,便常有以管教为名的欺压发生。

那年除夕,他忘记因为什么又和同营帐的老兵打了一架,大家都在饮酒欢闹,他却被赶出了军营,只穿了一身单衣拿着一杆比他高一半的铁枪站在营门口瑟瑟发抖。

那时他以为这辈子都将像尘埃一样苟且地活着,直到某日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如果上天垂怜叫他在死之前能杀死几个敌人,便算他为父母大仇尽过心力,到地底下也能有颜面见葬身火场的父老乡亲。

便是在那时,他遇见了妻子新丧的安亲王,不知怎地见到他精瘦的模样,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他领到了自己的营帐,用了整整一夜时间听他讲了自己的经历、蒙受的深仇大恨。随后,安亲王一手惩治了魏家村所属州府欺上瞒下的官员,一封奏折让魏家村惨案上达天听,最终令西宁交出了越境作乱的士兵,为魏小花报了仇。

事后,安亲王坐在矮塌上,望向魏小花的目光饱含殷切,他说,或许少年经历的灾难终此一生也无法磨灭,但你要知道,人的一生很长,终有一日你可以走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看见比大海广阔的风光,那时你才会知道,没有什么过去是值得人永远沉溺的。

他说,大钧播物,你以后就叫魏钧吧。

从那时起,魏钧有了第二个名字,也有了第二次生命。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胸襟能似他的义父宽广,像他一样,以言传身教亲自引领他走出了少年的阴影,并将一身经天纬地的本领倾囊相授,终究成就了今日先平西宁,后逐羌戎,功业赫赫的宣武侯。

三日之前,魏钧刚刚在靖安城下消灭了最后一波试图逃出北靖的羌戎残部,阿史那布哥本人亦在乱军中丧命,一代枭雄在创下攻破靖安、深入北靖腹地的壮举之后,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之下,只留下了草原上的无数老弱妇孺,从此不得不向北靖称臣,可汗须由朝廷任命,养兵不得超过五千,年年进贡牛羊。

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护送安亲王灵柩回平都。

曲正杰默默陪伴着魏钧站在安亲王的府邸门内,看着白色的帷幔涌向天际,他曾和魏钧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少年到青年的那段时光,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铭记了当年主人的雄姿英发。此刻棺木停放在照壁后的庭院正中,门外整齐地站着两队身披孝服的士兵,谢泽和朱琇一左一右站在最前方,所有人皆神情肃穆,低头垂泪,等着魏钧代替逝者告别这处镇守十六年的关城,和他们一起回归故里。

魏钧领着曲正杰,用最轻的脚步缓慢地走进王府,绕过雕刻着九龙戏珠的巨大石壁,停在了安亲王的棺椁与灵牌之前。曲正杰在魏钧身后看不到他的神色,就见他忽然撩起下摆,在安亲王的灵位之前跪下来,俯低身子,把额头隔在了身前的砖石上。

并没有任何口号,他们身后一众靖安军大小将领几乎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单膝落地,任凭细密无声的雨线丝丝缕缕地缠挂在他们的银白轻甲上,带走流满面颊的热泪,几声春雷闷响似战鼓隐藏在遮天蔽日的云层之后,“洞……洞”的竹竿声顺着青石地板遥遥地传来,瞎了一只眼的垂暮老朽拖长步伐从低矮的陋巷中穿过,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吟唱些什么。

曲正杰跪在魏钧身侧一步之遥,内心无限悲怆,胸膛起伏不止,灼热的气息在眉睫之前凝成寒雾,英雄泪分明尚未落尽,心神却已遥遥飞向千里之外的都城。

“山雨欲来嚯——”

两月间北靖朝堂发生了很多变故,三省六部上下人心惶惶,新皇登基,当太子时的心腹亲信纷纷上位,东宫属官皆得高位,几个月间就撤换了一大批原本忠于先帝的老臣。其中有一位主动致仕的老臣,钦天监的孙监正。堂堂正五品要员,若是换作往日多少也得引起一番廷议争辩,但是当时人事变化剧烈,老人家走得悄无声息,没惊起一点波澜。

继任的是个姓王的主簿,此人比他的前任头脑灵活,清平帝登基后新政推行得不顺,王监正揣摩上意,欲报个祥瑞为新帝凑趣,于是点灯熬蜡地连夜把老监正数月来的观测记录翻了个遍,试图找出点什么迹象附会一番,一直找到了后半夜,依旧没找到任何祥瑞的端倪。王监正不死心,又搬出了年前的档案翻查,这一查不要紧,祥瑞没找见,倒看见了一副天象图,心宿旁边一颗星亮得刺眼,王监正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把那几日的星图都找出来,埋头看了一阵,打了个冷战,脑中浮出四个字:

荧惑守心。

那是天下战乱帝王驾崩的大凶之兆,前朝也曾逢此天象,有个丞相为了替君王移祸,不惜自尽了。

王监正枯坐了半宿,最后默默把那一摞纸压回了文书最底层,称病了数日,等来了孟长策政变,陛下自尽的消息,于是关于荧惑守心的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海一样的文书中。

直到后世修史书的人从故纸堆里无意中翻出那时的天象记载,才知道或许人间发生的一切都早有预兆。

当日卧龙谷外,强弩之末的丰野骑兵不过激战了一个多时辰,就让阿史那布哥领着残兵败将逃走了,一时都无力追击,连魏钧本人都险些堕马,被及时赶到的方谨初救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和方谨初一起出兵包抄阿史那布哥后路的,并不是靖安军,更不是禁军,却是三万新陵军。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见到了理论上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孟长策本人。

见到孟长策和新陵军在这里,魏钧顿时便明白为什么联络不上靖安军,且一直无人接应了。他同样不明白孟长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更加不明白为何起初新陵军明显是要借羌戎人之手置他们于死地,现在却竟然会改变初衷亲自来替他们解围。

孟长策是出了名的笑面狐狸,虽然若论衔职他还比魏钧高了一等,但会面之后只见他态度谦和满脸堆笑,对着魏钧只一迭声地赞不绝口,连同对曲正杰等军官都极为客气。他早就知道丰野军在卧龙谷中的困境,提前准备了犒军的物资,寒暄过后不待魏钧开口,手一挥就有麾下校尉上前邀请丰野军去进食休整。随后又收起了笑意,一脸端肃地提出派人协助丰野军收殓谷中战死将士的尸首,从神情到语气皆无懈可击。

丰野军上下一起摸不着头脑,竟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孟长策。他们原本在谷中憋了一肚子闷气,就算他们现在怨气最大的是陛下,可孟长策那也绝对不是自己人,之前面对羌戎入侵漠然旁观的诸侯里也有他一份,现在他拣这个时机跳出来,存的到底是什么心?

更有人从孟长策遮掩行迹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此地,想到这一路他们经历的种种掣肘与陷害,猜想这从头到尾就是对他们的一场阴谋,然而阴谋进行到最后关头,主谋的一方竟然又亲手把他们这只落入陷阱的猛虎释放了出来还加意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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