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澜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战俘 > 第82章 只要他想,只要我有
那天直到后来两人也没谈成正事,因为很快就有宫人把煎好的药送了过来,魏钧说了句“不着急,你先把病养好”,方谨初就不再想东想西,老老实实地喝了药。

魏钧一直随他进了内室,看着他换了寝衣躺在了床上,魏钧站起身来张口欲言,方谨初以为他要告辞,眉眼带上了急切,魏钧忙道:“我不走,我出去交代点事情,然后就回来陪你。你放心睡,今天夜里有我守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方谨初垂下了眼,露出了笑容,清瘦的下巴缩进了被子,很乖的样子。魏钧感觉心里一阵温软,非常久违而新奇的体验,就好似少年时妹妹在襁褓中,被母亲抱在怀里,被他逗弄得咯咯地笑,用手指勾着他的袖子,直往人心里塞进去一把细如羊毛的针,戳在心尖上。

但随即魏钧就发觉,这两种感觉并不相同。当年对着幼妹,他更多的是好奇与兴奋,另有种感觉自己无比强大想要保护她的豪情,可是惠宁,就算他在疲惫虚弱的时候,依旧有股强大的生命力镇在他体内。他的灵魂是一根柔韧的芦苇,而自己是长在他身边的树,纵然疾风将芦苇吹倒,让他暂时地依靠在自己身上,可他的根,依旧深深扎在自己的位置,从来不曾折断。

亦是这难得的片刻软弱,在瞬间竟显得惊心动魄,好像辛苦跋涉了数万里路,终于看到宝藏的大门朝他打开了一线,猛兽收起了利爪,扬起脖颈露出脆弱的喉咙,然而那是一闪即逝的风景,只存在于极罕见的机缘巧合中。

魏钧脑海中闪过和方谨初重逢的那夜,那个少年强悍的身手,冷静的头脑,果毅的决断,如冬夜里最尖锐的风,百战淬炼过后最锋利的刀。

那本是一只合该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雄鹰,却在没来得及展翅的时候,就给自己挂上了太重的包袱,结成僵硬的石壳,把他死死冻结在原地。

幸好现在重重迷雾已经拨开,最后一笔已经画上,画中人从纸上跃了下来,胆怯地开始尝试打量这个世界。终于惠宁在自己面前不再是那个严丝合缝的模样了,也会于虚弱时,对他流露出信任与依恋来。

魏钧心里十分踏实满足,就好像第一次出征,从义父手里接了一个极重要的任务,然后被圆满完成一般。

此时月影斜挂,夜凉如水,魏钧把白福敬喊了过来,朝他交代了几句话,然后默默在檐下站了片刻,便要转身回去。

忽然听见耳边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将军,陛下在登基前和郑亲王私下见面了很多次,另外苏大人也一直和陛下在一起行事,卑职还听见陛下和孟将军秘密商议等您回来之后如何安顿您,陛下的意思,可能是要分化您的兵权。”

魏钧心头一凛,站住脚步转过身逼视着赵弘节,对方仍旧一脸谦恭地低着头,满脸忠厚的神情,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显得镇定自若成竹在胸。

然而赵弘节心里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稳,将军的神色像是有种压抑不住的愤怒,他不知道这种愤怒是冲着谁的,只感受到了如山般沉重的压迫感,恍如一把利剑架在了他的颈上。他心跳得剧烈,忍不住怀疑莫非自己想错了?

半晌,那种压迫感倏地消失不见,魏钧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身继续往里行去,即将进门的时候,赵弘节忽然听见了一句严厉的警告,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要自作聪明!”

回到寝宫,方谨初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许是已经得了吩咐,屋中服侍的人已经都撤了下去,只在角落里袅袅燃着一炉龙涎香,醇厚清肃。方谨初的呼吸声稍显得有些急促,很不安稳,魏钧侧身在他床前坐下,看他脸色潮红,眉头拧在一起,很不舒服的样子。

魏钧忍不住伸出手朝他眉心抚去,感觉他脸上的温度烫得惊人,他心里一惊,险些就要奔出殿去把张院判再找回来,起身的那一瞬,忽然想起来刚刚张院判在离开前,曾说要给陛下开些解表发散的药,又犹豫着坐了回去。

他从被子下面摸到方谨初的手腕,伸出两指按在他脉搏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判断,忽然方谨初手腕无意识地一翻,把他的手紧紧反握在了手中。

魏钧微微一惊,轻轻挣动了一下,方谨初却攥得更紧了,他停止了动作,然后就见方谨初的眉头忽然舒展,呼吸也平复了一些。魏钧失笑,索性就由他那么握着,用另一只手搭上他颈侧,感觉他的脉搏跳动得虽然略有些散乱,可依旧强劲有力,于是微微放下了心。

他坐直了身子,眼睛看着方谨初,开始走神思考今天的事。虽然他刚刚和方谨初一句正事也没说,可他已经从方谨初对他的态度得到了很多讯息。

在见到方谨初之前,他还真的猜想过,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会成为对方的威胁,因为毕竟安亲王一脉的势力目前几乎是由他全部继承的,纵然苏芩芳做了一些铺垫,也拿出了如山的铁证,惠宁的身份终究还是公布得太仓促,连他们自己人一时都没能接受,更不要说其他人。

这样的情况下,方谨初无根无基,无凭无借,作为义父的嫡子,如果他有心把北方的军权收归掌中作为自己的后盾,亦是理所应当。

经历了卧龙谷之事,魏钧于激愤之后心惊,才发觉自己先前远在异国,归国后一门心思忙于驱逐外敌,居然对政局后知后觉到了这个地步。

北靖的军事扩张已经经历了数十年,原本先帝和义父都在世的时候,朝廷和军方就在先帝的威势与义父的压制下处于微妙而薄弱的平衡中。而随着先帝驾崩,义父意外战死,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天平彻底倾塌,他作为义父唯一的直系传人,早就被卷入了漩涡中心而不自知。

北方的军权,边疆的安稳,十万丰野军与八万靖安军的出路尽皆系于他一人之手,而朝廷中枢却如此疲软无力。全国大大小小手握兵权的将军们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他何去何从,如果他不想分裂国土,那就只能凭借手里的兵权做个只手遮天的权臣,或者冒着成为阶下囚的风险交出权柄,想要急流勇退谈何容易。

可现在天平的另一端,是惠宁。

魏钧不相信方谨初是醉心权术之人,但他知道人们做选择往往没那么容易彻底依从本心,总难免有为了大局而妥协的时候。在其位谋其政,方谨初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法和决定有什么变化也不稀奇。

可是他必须要承认……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虽然没什么不甘心,却难免有些失落,一直信任依赖他的幼弟忽然之间站到了和他对立的那面,就算存着个为了国家安稳的大义名分,从私人情感上依旧是种莫大的损失。

自他在出征路上与惠宁相认起,惠宁对于他来讲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幼弟了,他很难用一个世俗存在的身份来定义他,他是儿时故友,是战友,是亲人,是知己,是他无比尊重而又无限怜惜的人。

而现在……

魏钧怔怔地看着方谨初熟睡的脸,听说那位英年早逝的王妃娘娘是位绝代佳人,想来惠宁是随了他母亲的相貌,可是性子却像义父一样刚强。平日里光觉得他精明悍勇,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生得这般……俊秀姣好,甚至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娇憨气,那是一种介于男儿的刚猛和女子的柔美之间,宛如赤子幼童一样的纯真。

对了,魏钧后知后觉地想到,想当年惠宁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不就是见人家漂亮,才把他捡回了自己家的么。

微一恍神,往事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魏某猛地一甩头,把不合时宜的情绪都赶了出去。

从今以后,惠宁还将是他的主君。

魏钧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早就知道惠宁足可凭自己的力量撑起一方天地,可他毕竟一直是在自己麾下,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这半年来总错觉他还是个需要自己指引与保护的孩子,还在盘算该如何在自己的职权与能力范围内,给他谋个好前程。

但是现在,世事翻覆如白云苍狗,竟似一日千年,他的幼弟一夕之间从一个敌国降将变成了他恩人的儿子,君临天下。纵然过往的许多疑问因此而得到解答,魏钧在恍然的同时,又怎能不生出巨大的不真实感,就像他熟悉的那个惠宁已经消失不见,在平都等着他的是个叫方谨初的陌生人。

平都城外,归来之时,他在方谨初面前大礼叩拜,心甘情愿,然而他心里镇定中的忐忑却如同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片阴影,欲盖弥彰,欲言又止。

而当他们真正见面,当他发觉惠宁对他的态度一如往日,甚至比之前更加诚挚,他是如此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当成兄长,那么急迫地怕自己误会他,真情流露之下,安心的又岂止是方谨初一人,魏钧心里同样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原来他的惠宁仍旧是那个让他时时牵挂的孩子。

既然天平的另一端是惠宁,魏钧长长出了口气,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少年家破人亡时的无力,地方官欺上瞒下的怨愤,血海深仇不得报的积郁,军队底层摸爬滚打的艰辛,还有驰骋塞外的铁血激荡,青年封侯的踌躇满志,主宰一军的意气风发,种种回忆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末了,他想,算了吧。

既然那是惠宁,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他需要什么,他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双手奉上,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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