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是国外研修回来的医学博士，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坐在救护车上，接收急诊病人。
如此简易如搬运工的活计，以前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他，但两个月前的一场医疗事故却改变他的职业生涯。虽然法律层面上他没有任何责任，但用院长的原话说：“听了这种事，哪个病人还敢让你当主治医生？”
要不是他在院长办公室恳求，他恐怕连这差使也没有，只能待在家里留职观察。
身边的护士熟练地把病人推上急救床，苏淮利索地把束缚带卡上，立刻检查心电监护的数据，对护士说：“血压过低，开通静脉通道，生理盐水500ml加压滴注。”
那病人大概是游泳运动员，身材很是完美，虽然肌肉饱满却也不夸张，皮肤可能是常年浸在水里的缘故，显得格外白皙光滑，带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推上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好几个只穿着泳裤的运动员，都焦急得想要陪同一起去医院，但却被教练模样的人拦下。
“都先回训练馆，乌泱泱的，回头传出去，陈鹿还比不比赛了？”那教练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呵，倒是个有好人缘的。苏淮这么想着，关上了救护车的推拉门，细细检查起这个颇为帅气漂亮的病人来。
听说运动员的服役年龄都很小，这个病人也不知道才几岁，样子还有点稚嫩，静静地躺在急救床上，颇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他的脸颊现在非常苍白，睫毛脆弱地耷拉着，被氧气管道撑开的嘴唇微微绀紫，是心脏泵力不足导致的。苏淮轻轻扯起他的手，甲床果然也是一样泛着青紫，蜷曲的手指在手心里微微颤动。
“病人口唇和甲床绀紫，初步判定心源性疾病导致溺水。”他转头对记录的护士说，瞥见病历本上的“陈鹿”两个字，心里觉得这名字很合适。
“唔嗯……”
忽然，陈鹿发出难受的鼻音，眉头紧紧皱起来，呼吸肉眼可见地不顺畅起来，脸倏忽间憋得通红。原本缓慢起伏的胸脯几乎抽搐起来，喉咙里传来的喘息声急促得像是哽咽。
苏淮一抬头，心电图上的心搏频率陡然加快，血氧值却跌地厉害，三个数字都轮流闪起红光。他迅速拨开陈鹿的眼皮，两侧瞳孔等大，但无光敏反应。
“是干性溺水，无脑损伤但陷入深度昏迷，取出喉管，准备气管插管纠正呼吸。”
“可是，苏医生，气管插管一般不再救护车上做，要送急诊之后。”护士解释说。
苏淮眼睛紧盯着心电图，数据已经非常不好了，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停搏：“送急诊后就只能做心肺复苏了，快！另外，滴注地塞米松15mg，保护脑组织。”
陈鹿的呼吸愈发艰难，鼻翼不停地扇合着，身体不由得抽搐起来，双腿在床板上痛苦蹭动着，脸色逐渐变得胀紫，眼睛在挣动中半睁开，竟然露出一片眼白来。
护士迫于苏淮的压力，又不敢承担什么责任，只能把喉镜和气管导管消毒后递给苏淮，嘴里却悄悄念叨着：“怪不得有医疗事故呢。”
苏淮并非没听见，但也没搭理她，只是迅速将陈鹿口中的喉管取出。陈鹿没了氧气的支持，两只手都无意识地攥紧，胸腔里传出的喘气如同破旧的风箱，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痛苦不堪。
苏淮抬起他的下颌骨，迫使他嘴巴大张开，把喉镜放入口腔。然后他轻轻将舌头向上前方提起，用喉镜抵住声门，手疾眼快地把导管插进去。
他在实验室不知道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插管，早就是精准轻巧、轻车熟路。但即使如此，仿佛美人应该被善待似的，他看见透明导管里出现白雾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满头大汗。
“加大氧气压力，进行呼吸校正。”苏淮固定好导管，边说边用专业的手法按压胸口，辅助心脏搏动。
陈鹿含着导管的嘴唇略微干瘪，脸上泛着着缺氧的暗紫，喉咙里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不怎么痛快，额头上尽是难受时冒出的虚汗，暴起的青筋倒是消减下去，让表情起来柔和不少。
血氧量稳步回升起来，苏淮撕掉一次性手套，轻轻用自己温暖的手指盖在陈鹿的眼睛上，想帮他合上眼皮。
忽然，他在陈鹿眼角处发现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虽然苏淮作为医生，知道陷入深度昏迷的病人是不可能疼哭的，这大约只是两滴生理性眼泪。但他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竟然无缘无故地泛出了酸胀的情绪。
啧，自己可真不是个合格的医生，爱冒险也就算了，这么还心疼起病人来了呢？
救护车滴滴嘟嘟地往医院驶去，苏淮望着心电图上逐渐正常的折线，用医用薄毯盖住陈鹿完美的躯体。
魏哲从新闻上才知道陈鹿出事的消息。
当时他正和几个生意伙伴在高尔夫球场上应酬，在看见这个新闻的瞬间，他脑袋里几个亿的合同全部都被删除殆尽，脑海里只剩下陈鹿一个人。
魏哲在12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陈鹿。
陈鹿的家庭条件很差，因为父母是近亲结婚，四个孩子里两个都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再加上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经济很是拮据。
但是作为次子的陈鹿，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在游泳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魏氏财团当时的慈善项目里有一项是资助运动儿童，10岁的陈鹿被纳入其中。因为他漂亮的外表，获得了与年少的魏哲合影的机会。
原本只是为了作秀，但陈鹿却阴差阳错地和魏哲有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十多年都未曾疏远。
魏哲慌慌忙忙留下助理应酬，独自开着车就往医院赶。他心里乱七八糟地，右眼皮跳得他心神不宁，脑海里闪过的都是陈鹿的样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弥上心头。
以陈鹿的游泳技术，多痛才会在水里失去反应？魏哲都不用细想就心疼得厉害。更何况，距离世界锦标赛只剩两周的时间，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比赛。如果真的拿不了三连冠，陈鹿又该很难过了。
他看到新闻的大标题是“国家游泳队冠军溺水，我们的体育还有没有救！？”，内容充满愤慨和谴责，就差“运动员不行”这几个字念出来了。但魏哲却清楚，陈鹿这些年训练有多么的努力。
到时候，陈鹿看见这样的言论……唉，得让人提前删了。
魏哲急匆匆地在医院楼下停好车，余光忽然瞥见副驾驶上放着的礼物盒子。这是他为陈鹿定制的一副泳镜，想着两周之后作为庆祝礼物送给陈鹿。他伸手拍了拍那个黑色的小盒子，一把关上了车门。
医院心内科办公室的走廊上一片嘈杂，穿着运动服的国家队、西装革履的体育局官员、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全都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
“怎么回事？”魏哲一眼就看见了陈鹿的教练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教练全然不像平时气势汹汹的样子，两手搓着头上的板寸，有些疲惫地坐人群外面。那样子仿佛被生活压倒的普通老头，失魂落魄又无可奈何。
等到魏哲走过去，他才站起身来，但依旧一言不发，倒是体育局的人先客气地说：“魏总，您怎么来了？我们还想着有了处置办法之后，再通知您。”
“什么处置办法？陈鹿怎么了？”
“呃，是这样的，陈先生和他的家人伪造了体检证明。结果在今天训练的时候东窗事发，在游泳时先天性心脏病突发，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在和医生做进一步的确认。”
那人的用词很不讲究，几乎是把陈鹿作为商品，在合理评估折旧率似的。但魏凉没力气和他争执这些，在听到“心脏病”的时候，他脑袋里就嗡得一下。
陈鹿喘不上气时发青嘴唇，偶尔早上低血压得手抖，还有偷偷藏在衣兜里的小药瓶……原来是心脏病吗？
魏哲周围的低气压让那官员说完就躲得两米远。但魏哲却没有发火，深深叹口气，错身站在医生面前。那医生看起来还很年轻，名牌上写着“苏淮”两个字。
“苏医生，”魏哲和普通病人家属一样客气，“陈鹿怎么样？”
“病人是过度劳累引发的肺高压，从而导致溺水。初步检查病人先天性心室隔膜缺失，已经发展到右心室衰竭，情况不是很乐观，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苏淮说得公事公办，每个人来了他都得重复一遍，他早就失去最初的耐心。从头到尾，除了刚开始赶来的教练，其他人都在等体检报告而已，没人在意陈鹿还在icu待着。
原本苏淮还羡慕陈鹿人缘好，现在倒是开始同情这个小可怜了。
“那他现在呢？这病这么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魏哲几乎被那一大堆名词砸晕了，嘴里说出“生命危险”的时候，甚至声音有点发颤。
苏淮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没见过焦急的病人家属似的打量一番，才说：“病人还在icu，需要继续观察。不过人已经苏醒了，你……可以去办探视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