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的夏季,跟五年前那个夏日一样炎热异常。孤寂的天空除了一片白光,什么都没有。苍穹底下是数不尽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所有人都要离开广州。志诚要走,奕瑀要走,天佳也要走,而陈静彤也要走。他们都要奔向另一个大城市:深圳。

六月的毕业季,所有人不得不开启新的征程。多少情侣悲欢离合,多少人又深陷在一片迷惘之中。特别是志诚,对于未来他犹如一个三岁小孩懵懂无知。家庭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无奈之中,老大只能忍痛放弃筹备已久的考研计划,孜孜以求的“文学梦”自此止步。奕瑀顺顺利利通过了司法考试,但他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进入司法机关工作,相反他决定跟一帮志同道合的“法律爱好者”前往深圳一家法律援助中心,跟他的“同志们”一起开拓比当法官和检察官更具社会意义的公共事业。至于天佳,她来自体育系的男友在深圳找到一份健身教练的“美差”,薪金非常可观,她自然嫁鸡随鸡一同前往深圳。

晧熙呢?黄董事长原本准备在六月份直接让儿子走马上任担任集团副总裁。然而现在严重的财务问题刚有起色,晧熙一上来非旦帮不上忙,很快还会搅乱一锅好烫。稍有不慎,董事会那帮老东西岂不拍手称快?于是她很抱歉地对儿子说,现在公司比较乱,他还是先去读研吧。

至于晧熙为何这般抵触离开广州,谁都明白他心底里想着什么。没错,他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雨轩。他自始至终以为雨轩还在广州。一旦他彻底离开这个城市,他极大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他保证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遥不可及的幻想,但只要能让他在背后看她一眼,知道吴雨轩活得很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心思无处可说,不觉变得一副幽怨欲哭的闺中傻女模样。静彤早就习惯了,既然决定抓住他,她就必须跟她的男人一起忍受一切精神的煎熬。没什么,她对自己说,真没什么。比起吴晧熙的痛楚,陈静彤简直是天上仙女,快活逍遥。她必须跟晧熙一起分享彼此的一切所有。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现阶段,大概只有沉默才是最起码的慰藉。

离校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四人聚在一棵大树下喝酒。静彤和天佳的男朋友好像彼此约好都没有去。他们尽情地喝酒,连天佳也忍着喝下好几杯“臭啤酒”。酒到中旬,奕瑀忽然仰天大叫一声,对着晧熙说道:

“跟我们一起去深圳吧。”

“静彤让你来劝我的?”

“哈哈……”奕瑀似笑非笑地说,“我跟她只说过一次话,很倒霉就被你看到了。”瞅着晧熙不说话,他接着说,“我们没有什么。她只是问我吴晧熙喜欢什么,比如吃喝玩乐,哪种吴晧熙最喜欢或比较喜欢。天啊,上帝都弄不明白的道理,我这个凡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直接跟她说我不知道,然后她就走了。”

“她也曾经来找过我,吴晧熙喜欢吃什么。”志诚有气无力地盯着酒瓶说,“我刚要说点什么,她就走了。”

“大姐,”晧熙抬头注视着她,说,“她也找过你吗?”

“啊?”天佳从嘴里喷出一口酒,“有吧,也可以说没有;没有吧,也可以说有。这么说吧,我的晧熙,我知道她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观察了我许久,然后走上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走了,然后我也走了,然后大家也走了。最后……最后,最后——”

“最后雨轩也走了。”奕瑀说道。

天佳那副表情似乎在说我还没有醉呢!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晧熙给他斟了一杯酒,林同学抓起酒瓶咕噜噜一口而下。

“你得慢点,我的天啊。”天佳哈哈笑了一声,“要是呛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林书记忙得很!哈哈……”

“你醉了,大姐。”志诚示意她不要说话。

“醉你个大头鬼,你们才是酒鬼。”

“我们应该结束了。”晧熙忽然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等等……”奕瑀丢掉酒瓶,趴在桌子上,就像盯着情人那样看着晧熙说,“你不想听我说下去吗,或者我该变换个句法:你不想知道雨轩的下落吗?”

“你醉了。我们回去吧。”晧熙站了起来,说,“志诚,我们一起扶他回去。”

“别别,我告诉你们,吴雨轩——”

“够了奕瑀,雨轩——”

“你闭嘴大姐!”奕瑀眉开眼笑地说,“雨轩在深圳。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晧熙坐了下去,呼一口气,笑着说道:

“林公子,雨轩不可能在深圳。你们可能不知道,她最害怕最不想去的就是深圳。”

“这个我知道,”志诚说,“克——大姐也知道……”

天佳马上点点头。晧熙苦笑一声,说道:

“原来你们大家都知道。我真傻……”

“我现在才知道。”奕瑀打着嗝说,“你们要相信我,雨轩确确实实在深圳。大姐,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向你要雨轩的身份证号码吧?大家应该相信林书记的工作能力,不到一天通过社保账号就找到了雨轩工作的地方还有居住地点。就在深圳。深圳,懂吗?”

“深圳什么地方?哪个酒店——哪个单位?”晧熙着急地问道。

“你终于相信我啦?”

奕瑀又是哈哈笑了一声,掉出了几滴眼泪,忽然竟失声哭泣起来。晧熙差点摔倒在地,他握紧奕瑀的手臂,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吼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雨轩怎么了!”

“没什么,她很好啊……”

“那你为什么哭?”

“不全是因为雨轩。”奕瑀看了一眼志诚,又看了一下天佳,说,“我失恋了。今晚我失恋了。”

“天啊,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天佳摸着他的脑袋,说,“我的亲哥,你哪里来的女朋友?”

“那个人拒绝了我,就在今晚。我们永远不可能了。”

“不对啊,奕瑀。”志诚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今晚我们几个人一直在一块啊。”

“他可能说的是在我们相聚前的几分钟吧。”天佳安慰奕瑀说,“没事的,林公子。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情种。”天佳微笑抬头对着晧熙和志诚说,“他一定是暗恋人家好久了,准备赶在离校前表白,最后被一口回绝,”她哈哈笑出几声,马上收住大嘴巴,“没事的。还有我们在呢。”

“现在你该说出雨轩在哪里,”晧熙攥紧拳头,说,“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她住在哪里,她——”

“我不会再说什么,什么也不会再说。”奕瑀镇定地说道,“我一时心血来潮就跑去求林书记给我找个人,当我听到深圳两个字后我便不顾一切挂断我父亲的电话。‘深圳’两个字就够了。到此为止,对你,对雨轩,对陈静彤,甚至对那个吴克新,都是件好事。我不会再多说,到此为止。该散场了,同学们。如果你非得打破如今这个难得的平衡,非得人为制造更多的悲剧,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爱情才值得追求,脚踏实地的生活才是生命的真谛和永恒。你背我,老大,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们扶着你——”

“不行!你得背着我,就当做是对我失去爱情的一种补偿。”奕瑀笑着又看了志诚一眼,说,“我很怕晧熙半路上会把我扔进深沟里。哈,走吧,回去吧。”

回到宿舍后,一整晚晧熙都在琢磨奕瑀方才那句话:“她很好啊”。奕瑀说出这四个字时,那种自然而然的口气,那种非常随意又不失正经的表情,那种顽皮又溢满真诚的眼神,晧熙最后判定:雨轩真的很好,至少生活还算顺利。林奕瑀没必要欺骗他,如果他非得隐瞒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那他根本不会说出“吴雨轩”三个字。即便是一时口误,他也会非常完美地搪塞下去。奕瑀完全可以装醉。但此刻晧熙明白他根本就没醉。

有些人是相信命运的。冥冥之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所有的悲欢离合和酸甜苦辣都已在写好的剧本里开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改变什么,即使导演死了,马上就会有新的导演接过人类的搅屎棒继续按部就班地演绎生命的传奇。所谓的人生传奇,只不过是一种添油加醋的宿命轮回。谁都改变不了命运,每个人只有认命的份,没有抗命的心。

宿命者中多了一个佼佼者。晧熙知道这个新进的弟子就是雨轩。他能够感觉到吴雨轩越来越相信命运的冥冥注定,越来越相信天道轮回。不知道怎么的,一时间他满脑子里生出重重黑幕:一个人一旦对生活丧失了信赖,跪倒在命运底下顶礼膜拜,那他完了,他的人生彻底完蛋了。一旦屈服在命运的淫威之下,每个人都会变得无所忌惮,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干尽坏事,然后对着被踩在脚底下的弱者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不信天不信地的终极下场。

反正命运早已注定如此,你再努力拼搏都无济于事,那就及时享乐吧,堕落吧,沉沦吧,趁着人生在世赶紧疯狂一把……反正苦难伴随一生,世道尽是荒谬,在荒谬中沉沦,在苦难里堕落。人终有一死,人必须为享受人生而痛苦生存下去。

想了一整晚,晧熙越想越怕:一个堕落的雨轩,一个沉沦的晧熙,一个荒谬和苦难的克新。未来的梦想,满是血色的光辉。半夜里,他喊了一大声,从上铺摔落下来。第二天去了中医院,半个月后晧熙一瘸一拐回到深圳的家中,一栋三层高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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