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格窗，肆意地向屋内撒来。打开一朱红旧柜，整理着叠放好的衣物，这些陈年旧物，就像陈年旧事一般，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柜里或是记忆的角落，可是一旦触及，总会无端地生出些愁绪。
蔚苒拿起一方云肩，细细瞧来，它的确有些老旧了，还起了些毛球，她想：“我怎么还留着这个呢？”一丫头走来：“姑娘，这云肩那么旧，你怎么还藏着？”蔚苒将它轻轻叠好，叫丫头丢掉：“与其好久不见，不如永远不见。”就如很多远去的人，既已好久不见，何不后会无期。
蔚苒轻轻走出房门，阳光洒向她清丽脱俗的脸庞，暖暖如是。一阵微风吹来，她淡然一笑，不禁想起那些年，自己曾用力说过很多情话，海誓山盟，沧海桑田。
回忆——
“我忘不了，忘不了……三四月的天空，总是阴雨绵绵。苍茫远山，总是飘满雾气。常与你行走在东钱湖畔，你说暮春就是如此，漫天小雨，还有熟悉的花香……那年，我正值碧玉年华，而你却大了我十岁……”
春帆带雨，阵阵清风。沿湖小道，漫天飞花，花叶或溃烂于尘泥，或零落于天水。每每走过此地，小雨都能听见花魂挣扎痛哭的声音。
“这路，当真泥泞不堪……”小雨抱怨道：“为什么，春天总会如此多雨？”她看着周围的杏树，惆怅道：“为何一片片地开了，又要一片片的落下？”
天色愈发阴沉，雨水溅在屋檐，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小雨加快了步伐，穿过这座安详的村落，她无意间望见了那间小院。院内，只见花瓣飘零似雪。
料峭春风，丝丝微凉，柴门被轻轻地推开。小雨向里望去，竹舍雅居内，一公子素白长衫，腰悬长剑，伫立在悬满‘竹风铃’的屋檐下。他望着满院的春花，面带忧郁。雨声渐大，他不由地轻叹一声，他没有注意到小雨，而小雨却看他看得出神。
远处，山林蒙蒙起雾。“公子!”小雨不禁一问：“你……为什么要叹气？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呀？”男子微微做礼：“在下苏延。”小雨匆匆道：“蔚小雨。”苏延望着远方：“我在想，为何这个春天会如此多雨呢？”小雨听后，不禁一笑。
雨声渐急，小雨举杯敬道：“这一杯，敬彼此。”她一饮而尽，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苏延一饮而下，搁下杯盏：“姑娘是要去往何方？”小雨故作醉酒，抬着一双倦倦的眼：“东钱湖畔，月波小楼。”苏延念道：“尽说西湖足胜游,东湖谁信更清幽。一百五日客舟过，七十二溪春水流。白鸟影边霞屿寺……（袁士元《寒食过东钱湖》）”小雨接道：“翠微深处月波楼。”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是蔚小雨与苏延的初识，两人只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
荷叶池塘，雨歇微凉；榴花庭院，初晴流光。宁波的盛夏，总是雷雨阵阵。只见小雨撒着娇：“春天的杏、初夏的荷、金秋的桂、凌冬的梅。你爱花，胜过爱我……”苏延只是淡淡一笑，小雨又问：“你最爱什么花呢？”他将未尽之酒一饮而下：“亭亭净植，花之君子。居于俗泥，未染俗埃……未染……”他凝视着小雨，只觉她愈发纯善，小雨轻轻一笑，慵懒地托着腮：“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黄昏紫日，小雨坐在荷花池畔的藤椅上，吹着清凉晚风，望向如洗长空：“四季之中，我最爱盛夏……而我更喜欢的，是你亲手做给我的糯米藕片……”清风抚月，她依偎于苏延身边，渐渐入睡。她已经爱上了苏延，爱上他的仁义质直，端谨和易，不趋势利。
……
印象里的秋日，云淡风轻，桂香四溢于整个小院。如今，阵阵秋风吹扫着落叶，仿如人世间吹不散的愁端。苏延看着那枯黄的花瓣，面容憔悴，夕阳下的他，身影萧瑟一如金秋的残叶。
“我不能……我不能……”苏延低声一语：“我不能耽误于你。”小雨只是从容一笑：“我不介意，我知道……你爱的是我，即便我只是个妾……”竹舍外，秋雨淅淅沥沥，苏延只是轻一句：“小雨，对不起！我不能……（我怎能委屈你）”他转过头，透着无尽凉薄。
独白——
小雨：“直到洞房花烛夜，你才得以见到她的初颜。你说她很美，宛如天仙玉女，不似人间。你还说，她再怎么美丽，都不及我半分姿颜……”
苏延:“相守七年，没有一句海誓山盟，没有一次深情拥吻……什么都没有……到底，这份‘爱’，早已化作‘亲情’，升华渐远……”
小雨：“不！你根本就没有爱过她！你爱的是我！”
苏延：“小雨……”
小雨：“你常常问我，当爱情换了一张脸，那还是爱情吗？爱情不是‘亲情’，不是‘陪伴’，更不是‘守望’（在小雨看来，苏延妻子对苏延，那不是爱，更多的是亲情）。可它却承载着‘亲情’，是无言的‘陪伴’与‘守望’……”
苏延：“我怕，我真的好怕……（他无法舍弃那段婚姻，更无法斩断对小雨的爱……他怕耽误了小雨一生。）”
小雨：“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大胆地去爱？为什么？”
苏延：“小雨，我……我真的很爱你。可是，我不能……”
小雨：“也许，暮春小雨，不该有一见倾心的相遇……（爱，需要全心全意……）我只恨造化弄人，没有在恰当年华，让你我相遇……”（小雨是个敢于大胆追求爱情的女子，她爱上了苏延，她不介意苏延家有正妻（包办婚姻，苏延从未爱过其正妻），甘愿为妾，可苏延却不想委屈小雨，迟迟不肯纳她为妾。）
小雨凝视着苏延，良久良久。她侧了一下头，雨水打在脸上，就像流泪一样，她擎泪离去，苏延只是看着，看着这一片花海下，看着小雨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小雨，也许我们不该相遇，相知，相恋……”长风阵阵，吹不散，惆怅桂香。
……
冬日漫长，苏延独饮孤酒，饮下的满是遗憾、不甘、悔恨、还有祝福……
微凉夜色，残月当空，小雨依着窗栏：“于你之爱，如月之恒久……可为什么，世间一切，总是不能完美……”
此后春风无味，与他回忆如漫天星辰。一日，东钱湖畔，小雨回了一下头，只见朦朦夜色里，开了满院的桃花，不禁回忆起他俩的初识：“苏延，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
岁月清浅，沉静安然。怎奈风云突变，颠沛天涯。
还记得那日，火光冲天，马蹄嘶鸣，雨水打在刀鞘之上，发出叮咚作响的声音。苏延背着小雨逃至二灵寺，他顾不得擦伤一把，只开口对一和尚道：“救救她，救救她……”他来不及再望小雨一眼，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苏延拼尽全力救出了小雨，可她终究没有躲过“仇人”魔抓，被卖于青楼风巷。（几经颠沛而至悉尘院）
杭州，每年清明，总是雨水不停。西子湖畔，绿柳长提，孤零零的她偏偏想起了那场雨：“你问我为什么叫小雨，因为我出生那日天降小雨，巧的是，每年生日，天都会下雨……”她缓缓行至灵隐寺，轻轻地推开后院的一扇禅门，眼前的一排排杏树，花瓣纷飞如白雪簌簌：“过去，我曾无数次想推开一扇门，为了得到我爱的人；这次，我推开了一扇门，却已丢了最心爱的人……（颠沛于悉尘院的蔚小雨，亦被告知苏延已死)”悉尘院里，从此多了一个苦命的女子，她最喜欢喝茶，偶尔喝杯酒却不贪杯……她的“花名”唤作“蔚苒（未染）”。
……
二姨娘房里，桌上摆着一盒金锭，郭彬轻轻抿了口茶，故意拉高了声：“你真有把握？”二姨娘将手缓缓伸向那盒金锭：“那可不！”郭彬得意一笑：“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她。毕竟是悉尘院的头牌花魁，允你孤傲，任你清高……到最后，你还得从了我……哈哈哈！”
郭彬是出了名的登徒浪子，为了得到蔚苒，他没少在蔚苒与二姨娘身上下功夫，甚至派人去宁波府细查蔚苒的“过往”。
“他没死……却失手杀了一个衙役，若非二灵寺方丈相助，早就被拿进去了……（苏延未死，却再也回不去苏家，二灵寺内，又多了一个带发修行之人）”郭彬沉声道：“我爹与宁波知府是世交……”二姨娘娇声道：“哎呦，郭公子，您可真有心了。”郭彬欲起身离去：“蔚苒的事，就拜托小外婆了。”二姨娘收起金锭，笑得合不扰嘴：“郭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她故作不舍：“说实话，在这悉尘院，我最最舍不得的，就是蔚苒了……”她不禁叹了声气，缓缓道：“是个绝情女子，也是个痴情怜人。否则……”她收起怜悯，又谄媚道:“郭公子，蔚苒有幸攀得高枝，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郭彬笑道：“小外婆，若是舍不得，那就算了吧。”二姨娘甩着帕子：“舍不得也得舍，舍得，舍得……”
几日后，蔚苒房内，林蓉一脸不解，急道：“蔚苒姐姐，你这么做，值得吗？”蔚苒只是道：“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她不禁一笑：“为了他，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答应郭彬，他就能重新开始。（郭彬深知蔚苒重情重义，就以苏延的“自由”为筹码，逼蔚苒就范，嫁入郭家）”林蓉激动道：“可是，可是你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蔚苒面带幸福：“没有什么可是，也没有什么能比他给我的回忆更加幸福。他早已为我牺牲，从救我的那一刻起，我才明白，我在他心里是多么的重要……我知道，他一直深爱着我。”她沉默了片刻，不禁愧疚流泪：“是我执意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林蓉摇着头，劝慰道：“不，蔚苒姐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蔚苒对林蓉从容一笑：“也许，这就是命吧。”林蓉只觉心里难受，依偎着蔚苒，喃喃道：“命，不，我不信！”
从蔚苒房内出来，林蓉久久不能平静，她独自在后院徘徊：“他们都为彼此，为自己心爱的人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值得……人生须臾，若要爱，必深爱……”适逢珍儿来找：“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呀。”
她俩行至一处回廊，只闻一阵闲言碎语——
“那些往事，她不愿提及，也从不让别人多问……”
“我听说呀，最近二姨娘可嫌弃她了……”
“柳公子那儿都得罪了好几次，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要不是那口好嗓子，她早就……”
“整天装清高，还不是要给郭公子当小妾去了……”
“这是哪儿听来的……”
林蓉疾步上前：“你们在说什么！”众人见状，皆不屑。（悉尘院里，流言如柳絮，只有心如明镜，才能真正识人处事）珍儿拉了拉林蓉的衣袂：“姑娘，别。”林蓉只是生气，转身离去：“珍儿，我们走。”珍儿跟了上去：“姑娘，你犯不着生气。”林蓉停下脚步，转头嚷道：“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懂……”
入夜，月色朦胧，只闻珍儿道：“姑娘，今儿那场《花溅泪》可好看了……”她回顾道：“（戏词）转眼，风吹花飘零；转身，天涯各一方；转念，善恶难分辨。”随后叹息一句：“男人常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他们从来没想过，真正愿意陪在身边的，才是属于你的。”林蓉听完，不禁放下手中之笔：“真正愿意陪的？”珍儿点点头：“嗯。”她继续道“姑娘走得早，明儿还有一场戏呢。”林蓉对她微微一笑，不禁思道：“或许，浮华褪去，真爱铅锭，往往是一生牵挂……”随后拿起笔，蘸了蘸墨水，轻轻描绘了一幅“百花散落，风吹飘零”之景，（寓意着破碎的爱情）并题上几句：
昨日尘侣，今日故人，拂袖离去，何为归期。（所谓流年安好，也只是短若尘烟。）
经年相见，切莫别离，浮生往事，碎如浪花。（感叹光阴如海，多少青春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