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澜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柳如寄 > 第十五章 释然
  “便继续说了。”韩骏细细想了想,从凳上转身,看着韩霜,探问道:“可能是因为孤苦清寒惯了,霜儿姐这话,太过老成,又带着苍凉,全没有十六岁姑娘的活泼浪漫,倒像是个整日捻着手串,吃素念经的小老太太似的。”

  韩霜抬高身子,把枕着的一个荞枕扔向他。

  韩骏苦笑,接过枕头,又把它垫在了韩霜的身下。

  “每次只有跟你这般打趣嬉笑的时候,才能露些女孩儿的娇气出来。”他神色里满是温暖和真诚,却把手收了回来,凝视她道:“也只有这时候,才感觉我的霜儿姐不是那个整天忙着烧菜做饭、读书写字的贤惠姐姐。”

  “贤惠些,又嫌不好么?”韩霜轻哼一声。

  “好倒是再好不过了。可总感觉那人虽挨得很近,却像座木雕似的,少了几分鲜活。还不如现在,虽惹了你不喜,却觉着你整个人像多了些精气神,也活泼了许多。”

  韩霜侧过身来,把半张脸沉到枕上,挑眼去看他。

  “这便是你要说的?”

  “自然不是。”韩骏看她兴致慢慢沉下去,便猛然抛出这句话来:“只想问一句,霜儿姐心里虽牵挂着那人,但对我存的,想也并不是只有单纯的姐弟情罢。”

  此话一出,他顿觉周遭空气一阵沉重,连灯上焰火的闪动,也带几分滞涩。

  他暗叹自己一时脱不去少年心性,太过急切,这句话说得,挑错了时候。

  却说韩霜心里最纠缠的一处被他道破,偏生出七分羞恼,又有两分迷茫,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释然。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匆忙间想去掩饰,却觉得心里那团线勒在了喉上,发不出声来,又只能转过身去,平躺着,两眼看床顶一片纱绿。

  韩骏心里一横,想起了那句“一不做,二不休”的俗话,直觉告诉他,这番话今夜要是说不出来,以后便再也没机会了。

  他壮着胆子,咬咬牙,郑声道:“姐姐心里不是没我的。只是顾虑多了,一是怕我年龄小,不懂情,现也不过是少年人一时起兴,时间一长,恐负了你;二是,怕我把长日里积淀下来的倚赖,错当成了对你的喜欢,想的是如今若真应了我,日后我再对哪家姑娘动了真情,便不好收场。姐姐心里不是没……。”

  韩霜闭了眼,像是睡去了一样。好在身上一件沾了血的衣服刚才换过了。

  他望着这人的侧颜,叹口气,准备转身去把灯吹灭,自己也回去休息,只是这夜怕是要睁眼到天明了。

  房里暗了,又空荡荡的。

  “你……信不信寄梦这一说?”

  他准备退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她有些迟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费了几番斟酌。

  “霜儿姐说的,我就信。”

  韩骏顿下脚步,借着窗里透进来的月色,又往凳上坐了。

  “若我说,在梦里,有另一个世道,我在那儿,多活了二十五载。我挂念的人,也在那里,这,你信不信?”

  “霜儿姐说的,我就信。”

  “好。我不交待他身份,只告诉你,那人姓周,比你高,比你大,因年长你,性子也比你稳重不少。但这人……却再也见不到了。”房里没了光亮,只朦胧一片黑,却使她感觉说话顺畅了许多。

  “不想听他的事,知道霜儿姐心里曾有个人住着,便够了。”

  “那你想听甚么?”

  “霜儿姐心里也是有我的。”

  床上那女子沉默一阵,鼻间轻轻嗯了一声。

  “又觉得心里装着两个人,既愧对他,也愧对我?”

  “早你之前,已同他认识八年了……”

  “这么看来,我不过只抵得上他的一半。”韩骏牵强地咧起嘴角说道,不知为何,觉得嘴里有些干涩。

  “其实……”“霜儿姐……”

  两人沉默片刻。

  “你说罢。”

  “霜儿姐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我年纪小,未经风雨磨蚀,以后月岁又那么长,保不定移情到别家姑娘身上去。这情情爱爱,全凭两颗心去碰去猜,找不到尺秤去量去称。说实话,我自己也捏不准。”

  “你……明白便好。”

  “可因这,霜儿姐便胆怯了么?”

  “怯?”

  “我只觉着,若是真的钟情。纵有一时的顾虑,也是构不成阻碍的。戏里唱的对对苦命鸳鸯,结局好的,虽凤毛麟角,却也不是没有。凭此,要告诉霜儿姐,纵有千难万险,凭两颗真心,也绝非不能跨过险滩的。你的犹疑,不过因我在心里的分量不够罢了。”

  韩霜想说他太过天真,台上唱得再好,台下又是一番光景。但她心里又有很深的触动,始终开不了口。

  她头一回恨起自己前世积累下来的那些经验和阅历来。

  不是你分量不够,只你的霜儿姐是个怕受伤的,不想再牵连到纷扰里去了。

  她把这句话送到嘴边,化成一团气,慢慢呵出来。

  “霜儿姐方才说到,自己在梦里多活了二十五个年头?”

  “像是怪谈罢。”韩霜低低笑了笑。

  韩骏借着夜色,凑坐到了床上,把她盖着的被褥理了理。

  “也该是。”

  “该是甚么?”

  “霜儿姐的谈吐言行,及常抛出的一些的见解,纵因自小便在风霜里长大,却也太过知事稳重。该是有另一番际遇。”

  “你信我这胡诌的话?”

  “霜儿姐说的,我就信。”韩骏脸上仍是和煦的笑意,朝阳般的。

  “但霜儿姐该记着,梦境再如何深刻,哪怕是烙在血肉里、刻到骨子里最深最偏的一处去的,却也始终只是个梦境罢了。”

  韩霜抬头,去看身边的他,却只看得见一团斜坐在床上的轮廓,她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楚这人。

  “听张好嘴说起过,通乾境内,原来有个乌托邦的去处,琼楼玉宇,如人间仙境般的,极好极好,通乾消亡后,这地方也像飞到云上去了似的,没了形影。但后世不少人,从人家的嘴里或书里,知道了这里面的好处,却还要想尽各种办法去游访探寻,结果尽数空囊而归。姐姐可知,这是为何?”韩骏靠着床柱,伸手去摸出怀里的帕子,把它攥在手里。

  “为何?”这话没什么力道,像是絮扯的家常一般的,却像是用了巧力打在了要害上。

  韩霜很想听他说下去。

  “只因这些人,把那乌托邦当成真的了。”韩骏一字一句说完,又长叹一口气:“就好像霜儿姐现在这样,把梦里的东西看得太重,便把它当真了。霜儿姐怎忘了,现世里,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

  韩霜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吊起来,悬在半空,呼吸急促了很多。

  一块顽石梗在崖间,生出几片青苔,又有两条枯藤缠着,却被人撬动了几分。

  “我明……”

  “你不明白。那梦里的东西,再真切,再深刻,却也只是又一座乌托邦罢了,又做甚好放不下的呢,我的蠢姐姐。既明知是水里的月亮,又何必去做那捞月的人呢?”

  “又何必,去做个捞月亮的人。”韩霜垂头,低声把这句话又念了一遍,身子渐渐从僵硬软下来。

  韩骏话语里带着深深的恳切,沉吟片刻道:

  “放下罢,活在现世里,去做那个十六岁的霜儿姐。高兴了,便笑,伤心了,便哭。同有情人,行快乐事。便纵最后是累着了、伤到了,也是值的。到你七八十岁时,成了那牙都落光了,拄着杖子,满地乱摸乱窜的干瘪老太太时,往回去数,觉得自己是没枉活过今生这一遭的,这便够了。”

  “你……你才是牙都掉光、满地乱摸乱蹿的老婆子。”韩霜起身,用力去锤他肩膀,眼睛里却是雾蒙蒙一片。她又笑起来,笑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韩骏受了她这一拳,也轻松地笑起来道:“这拳轻飘飘的,够不够霜儿姐解气,若是不够,尽管再来招呼,身子骨扎实,能受着。”

  “几根细竹竿搭起来的台架子,有人说他扎实,这却是我第一回听到的。”她抽了两下鼻子,用手背擦擦脸,笑他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玩笑话。

  片刻,韩霜收去笑意,叹道:“想不到,往常都是我扯着你的耳朵来教训你,现在却反过来,要你来点醒我。”

  “我是站在外面看的,自然明白一些。”

  韩骏带些怜意,把手掌盖在韩霜的上面。

  韩霜只低了头,没有去挣开他的手。

  “这梦里的纷纷扰扰,平日里,便是近如我,也不好透露,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想也该很不好受罢。”

  手心里一片冰凉,像是掬了捧深秋的溪水。

  “之前的话抛出来,不是求你可怜的。你可明白?”

  “是霜儿姐觉得时候到了,能交待,方才说的。”韩骏此刻心里真跟浸在蜜糖里一样,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住心里的那份欢喜。

  他整理了下思绪,沉声道:“小骏还是那句话,年纪小,后面的事情量不准,不好给霜儿姐许甚么信言,但只在霜儿姐身边一天,便护着你一天。往后大了,有了出息,便给霜儿姐……”

  韩骏面上带些难色,挠挠脖子,苦笑道:“脑里一时间乱嚷嚷的,说话也像含着沙子一样的,怎连几句好听的也不会说了。”

  他手心里生了层滑腻的薄汗,觉得不好,想收回来,身体却像不受支配一样,把手里的一只柔夷握紧,希望身边这人能感觉到自己掌心里的温度。

  这时候,他才显出少年人的青涩来,清隽的脸上带有诚色,又带几分赧然,别过眼去,不敢看韩霜,跟裹成一团的兽崽似的,眼里湿漉漉的。

  “我也需要些日子。”韩霜轻声道:“‘一时就能放下’这话,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也是不信的。让我去整理下,像你说的那般,活在眼前,去做你那个十六岁的霜儿姐。多给些时间与我,明白?”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韩霜才真的想抛下前世的记忆,在这里重新做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